【篇一:看那头肆意丛生的白发】
我想画下早晨的露水,和所能看见的微笑,以及有您的所有日子。
——题记
我爱这条小路,一条承载着许多期盼与泪水的小路。每次从这条小路离开家总是会看到那头肆意丛生的白发站在小路口迟迟不转身离开。一次次回头,一次次落泪,只因为每次回头似乎都觉得那头白发渐行渐远,以致快要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用追。
我的爷爷是个农民。我很喜欢待在他的身边,数他额头上像小溪似的皱纹,更喜欢他那龟裂、粗糙得像松树皮一样的手在我光滑的脑袋上摩挲。平素爷爷沉默寡言,只知道干活。他勤劳朴实,种了一辈子地。严寒酷暑,风里雨里,他总是天不亮就起来干活,太阳落山了才带着满身泥土回来。爷爷辛辛苦苦养大了两个孩子,可是当他身形已然佝偻的时候,两个孩子一个远嫁他乡一个为了生计而选择远离他,在远离他的同时还留下了五个少不更事的孩子给他,于是他又在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年龄选择了担负起养育五个孩子的重任。而我,就是这五个孩子中的其中一个,在爷爷的悉心照料下我很幸福地生活了十七年。
回首过去的十七年,时间像一列火车一样轰隆隆地往前走,它并不会因为一个老人的含辛茹苦而将它的步伐也变缓、变柔和。爷爷在这白花花流走的时间里以沙漏一样的速度一点一点地衰老。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人在活到一定的岁数时会暂停他的衰老,五十岁和六十岁可能没有多大区别,却又突然在七十岁的时候如山倒般轰隆隆的老去。
爷爷在七十岁的时候终于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年轻时乌黑的头发有如严冬初雪落地,又像秋日的第一道霜那般耀眼。根根银发,半遮半掩,若隐若现。脸上皱纹纵横交错,一如一波三折的沟壑。小学时,我每天回家一次,上了初中,我每周回家一次,可是到了高中,我几乎是几个月才回家一次。于是,慢慢的,我回家成了他唯一的期盼。而我每次回家总是会看到他头上白发又增加了不少。
现在,那头肆意丛生的白发,一整个秋天到冬天,从日出到日落,总是坐在门口的木椅子里晒太阳,半睁半闭的眼睛总是盯着我回家常走的小路和那经久不变的方向。终于,在他的期盼中我放假回家看他,他念念不忘的我出现在小路口的时候,只见他佝偻着身躯站起来,用缓慢的步伐急切地走向我,可是到了我身边他却又似乎忘了要说什么,只得轻轻问了一句:“孩子,吃早饭了没有。”我告诉他吃了。又过了不久,他又踌躇着来到我身边问了同样的问题。我倚着门沿站着,打量着这毫无隐私可言的方寸之地,望着他似懂非懂的脸,心里禁不住一阵心酸。
我的爷爷他糊涂了,也许是一天天慢慢糊涂的,可由于我们的疏忽,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认不出大多数人了,但是他唯独没忘记我,和我们回家的那条小路,还有那始终坚定的注视方向。
流逝的日子像一片片凋零的枯叶与花瓣,渐去渐远的是曾经的温情与陪伴。虽然岁月以刻薄与荒凉相欺,但我们仍需生活的慷慨与繁华。不记得曾有多少风雨飘在胸前响在耳边,只知道岁月的沧桑早已漫漶上他的脸。只怪我在年华里没有学会医疗的本领,也怪我们离开太早,归来太迟。若有归期,只愿别来无恙。
檐上雪软,林下风凉。今夜,当一切归于寂静时,在婆娑的泪眼中我又看到了那头肆意丛生的白发。
【篇二:椅子坟】
爷爷的坟被毁了,听奶奶说是村里的干部砸的,上头有文件发下来不准建椅子坟。
奶奶很着急,像是祖宅失了火。也是呦,爷爷睡在那里,不正是他一个人最后的归宿,如一座老宅吗?那几日,我看见奶奶总是坐在窗边。我只要将头探进奶奶的房间,便看见她侧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雨点儿打在玻璃上,扭曲着滑下,然后不断地循环。我隐约可以看见奶奶皱起的眉头,我知道她是在等雨停了,好去修爷爷的家。可雨就是不停,阴阴的天,屋子里黑乎乎的,潮湿的空气充溢鼻腔,像极了坟地里头。
爷爷是很早去世的,奶奶总是说我爸爸六岁便没了爹。我不明白这个概念,六岁对我来说太模糊了,或许我六岁时还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呢。我有时猜想着当年爸爸站在爷爷坟前的画面:油菜花正明黄的灿烂,山上突出一个泥包。我想那是爸爸成长的起点吧。他认识了死与永逝,开始为钱皱眉头。爷爷的去世或许是我们家的一个转折点吧。我知道在那样一个年代,一个男人便是一个家的顶梁柱,尤其是农家。我似乎看到奶奶在爷爷生命最后一刻,紧攥着爷爷的手,不像电视剧那样扑倒在逝去者身上哀嚎、捶打、痛泪,有的只有默默流泪,再偷偷拭去,因为她身边围着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这是五个茫然无措的孩子,只有一个母亲坚定的目光和挤出的笑才能让她自己与五个孩子再活下去。去习惯家中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去适应一个没有爹的家,与今后贫寒的生活。
于是,便有了一位母亲每日起早贪黑,在稻田中埋腰流汗,时刻又惦念着五个孩子,五个孩子的学业,同时又挤出时间养鸡养猪补贴家用。有了一位兄长,为了省钱,拼命地学习,不断地跳级,但最终为了挣工分,还是不得有辍学,用自己的未来换取弟弟妹妹的未来。我猜想家中的这几人,总会一个人偷偷地跑到爷爷的坟前,看着那个土包包,泥包包,不断地发恨。最终,我的爸爸和他的姐妹们相继辍了学,他们知道卖冰棍这些小钱补贴不了家用,只有出去,离开这片土地才能有出息,他们背井离乡,只夹着一个床板,捏着火车站票,在拥挤的火车轰鸣声中茫然远行了。
待他们回来,已有了钱,他们被外乡人叫做温商。他们带着钱来到爷爷那土包包的安放处,顿感自己的不孝,于是一座椅子坟便建起了,前低后高,像没有腿的太师椅,里面端坐着爷爷,很气派。我想,一家人再来到爷爷的坟前,都长长地舒了口气吧,没有了太多的眼泪,只是不知坟里的爷爷瞧见长大成人的子女与老去的妻子时,有没有在天国偷偷地拭泪。
我一直在臆测,当初爷爷去世时,奶奶的心情。是痛心,无助或是有一丝丝的怨恨。这些我都不敢确定,惟一可以肯定的是椅子坟建好时,这份纠缠如麻的情感定是解开了,化作点点丝丝的欣慰与惆怅。
来年的清明节时侯,我又去看了爷爷的坟。顺着山路,一拐一折,路的两旁竟都是坟,且都是椅子坟,只不过朝向不同罢了。我不明白不识字的奶奶如何带我们找到了爷爷的坟,或许是奶奶太熟悉这坟了,都可以铭记得台阶的级数;或许是奶奶亲手种下的树引她找到的吧,这树早已由筷子细长成了碗口粗,奶奶竟仍是认得的。
我清晰地看到了,看到了这没腿的太师椅靠背上的疤痕,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感受到奶奶当时面对残破的坟头时的痛苦无语。我看着爸爸默默地加了象征性的土,然后放了一串鞭炮,劈劈啪啪地响着,没人说话,我呆看着爷爷的名姓。最后,山又空静了,就下山了。
山路弯弯拐拐的,我突兀发现,那一座座椅子坟背后竟,竟都写着大大的“拆”字,鲜红的颜色,且都被“潇洒”的红圈圈起。更为荒唐的是那些由坟组成的大家庭,先祖在上,顺山势,连绵的几个座坟静卧在下,而那一个个“拆”字赫然醒目,像是活人与死人的抗争。快到山脚,又看到了一块牌子,上书:“青山白化”整治区。
倏忽的,七滋八味郁结一处。
猛然觉得可笑,这坟岂是可以随便写“拆”字的?岂是可以随便用锤子砸毁的?平心而论,我想,第一座椅子坟定是为村里村外乡里乡亲争脸的事。当年穷、今日富,自然要为祖先修墓,这似是传统。而如今却说什么“青山白化”,那最初为何不阻止呢?我想当年那些村干部也一定积极将墓翻建成椅子坟吧,而现在,一纸公文下,便可以随意毁人坟头,写“拆”字。但我想说,常来坟前的,多是老人,而那一代的人多是不识字的,这“拆”字写了,谁看得懂呢?粗暴蛮横的一锤子真的解决不了问题呀,相反让人反感。我常看到以弘扬中华文明为名修黄帝陵、祭炎帝墓,这同样是死人与活人争地,不是吗?
这是一个悖论,全国一处炎黄祭祀处可以装得下多少椅子坟呢?却没人说炎黄先祖占活人之地。或许有人说那些人是值得纪念的,但这是怎样的逻辑,人人生而平等被奉为真理,混沌一生死后的待遇竟如生前一般不公,一座像样的椅子坟像违章建筑似地荒唐地被毁坏。
我并不是固执地要坚持建椅子坟,只是不想奶奶这老一辈人站在故去者坟前感到丝毫的愧怍。我只想那些干部若真奉公文办事,也要选好重迁地吧,死者,我不知是否有亡灵,我只知生者面对残破的坟头。是怅然无奈的。
近些日子,我发觉奶奶老了许多。她愈来愈胖了,我明白对一个老年人来说,胖不是一个好预兆,胖了便走不动路了,走不动路或许便真会永远睡去。我总是害怕提“死”字。我有时看着奶奶日益多起的土黄色的老年斑,我害怕这黄色的斑点会覆住奶奶,将她送入黄土。但又能怎样,我不会说土话,每每回家,我与奶奶都只能互相看看,我不能想象奶奶年轻时的模样,我不会说任何一句慰心的话,只是偷偷瞧着奶奶松弛的皱纹,猜想这是哪一次岁月的洪流留下的。
我明白人越老便越是平静了,内心也封了蜡,不像小孩子,吃一口糖,嘴里甜滋滋的,心中也甜滋滋的;长大后,只有嘴里是甜的,心中终是苦涩的;而老人不知能否再尝出甜味来了。
我记得有一天,应是梅雨期刚过后的一个有太阳的日子里,奶奶指着衣柜中一件黑色的大衣,说她死了后要穿这件衣服,说着奶奶小心地取出,挂在阳光下。我看见光斜照在奶奶的脸上,奶奶微微笑着,对着太阳,眼里闪着光亮,没有一丝儿恐慌。
我不知爷爷那椅子坟旁是否会多一座坟,我不知那是否又是一座椅子坟,我不知当那时两座坟都被毁坏时,谁会第一时间赶到修补。我只是默默期望爷爷椅子坟旁的新坟出现的越迟越好,越迟越好。